中国式摄生假如能够提高生机那就是摄生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2019-11-11 15:21:37  阅读:4012 作者:责任编辑NO。石雅莉0321

2019年3月,北京市民在玉渊潭公园内跳舞。(ICphoto/图)

(本文首发于2019年11月7日《南方周末》)

夜幕降临,人们悠闲地走街串巷,物美价廉的街头摊点随处可见,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能看到锻炼者的身影,他们让大街小巷充满了活力。

这幅北京街头日常生活的图景,出自美国芝加哥大学人类学系教授冯珠娣笔下,其中最让她感兴趣的是以北京为代表的中国特色公共生活:形形色色的养生活动——打太极、唱歌、清水书法、遛鸟等等。

20年前,在北京中医药大学关于人类学和中医学的研讨会上,冯珠娣和中国国学学者张其成发现彼此对身体这一议题有共同的兴趣,于是打算合作研究。在讨论研究什么时,张其成向冯珠娣建议,中国城市里日渐热衷的养生潮流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从那以后,两人通过田野调查的方式,对当代北京的养生实践进行了长达十余年的研究。他们关注的是北京人的养生活动和城市空间的关系、不同时代的价值观如何影响我们对养生的理解、今天的中国人如何理解生命等问题。

2019年4月,冯珠娣和北京中医药大学国学院院长张其成合著的英文专著《万物·生命:当代北京的养生》由三联书店翻译出版。

学英语、针织是养生,但熬夜打麻将不是

书中,冯珠娣和张其成勾勒了养生活动在北京乃至整个中国日渐风靡的背景。其中之一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的医疗市场化,政府鼓励民众防病健身,许多中国人不得不拾起“求医不如求己”的信条,通过养生的方式规避市场化带来的高额医疗成本。1990年代以来,广播电视、报刊书籍等共同推动,养生保健市场如火如荼,源源不断地向大众提供各类实用健康指南。

冯珠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英文里并没有和养生对应的词,她唯一能想到的最接近的英文就是wellnesspractice,即为了身体健康所做的活动。“中国的养生有非常深远的历史,它意味着很多事物,远远不止保健这一层意思,wellnesspractice这个翻译无法涵盖养生的内涵。”

养生包罗万象,远远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锻炼、保健等范畴。“养生之道,吃饭睡觉,吹拉弹唱,打球照相,写字画画,作诗对对,下棋解闷,谈天说地。”《万物·生命》一书引述了这一则关于养生的顺口溜。

在北京坐公交时,一位老太太主动用英语告诉冯珠娣,自己在社区活动中心里学了一年英语。冯问她学英语算不算养生,老太太果断地回答是,在她看来,学英语口语让大脑灵活,让她快乐,还可以结识很多朋友。

“对那位老太太来说,做什么活动不重要。如果这个活动可以提升活力,那就是养生。”冯珠娣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在田野调查过程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北海公园的一个针织小组成员告诉冯珠娣,针织也算养生,也有人说走出家门就是养生。

有一次,冯珠娣问采访对象,什么不算养生。大家的回答不尽相同,但都认为宅在家里看电视、上街购物、熬夜打麻将就不算养生。

冯珠娣认为很难界定何为养生,更让她感兴趣的是那些看似非常普通但被归类为养生的事物,比如规律的作息——她接触的多数北京人都认为这是养生的一个重要方面。

“这很有意思,在美国,没有人会这么说。在执教的芝加哥大学人类学系,我读过一个论文,题目就叫《起居》,当时有一点担心,这样的洞见会不会太家常、太普通了,我的人类学家同行会笑话我。但他们没有,相反,他们想知道冬天该吃什么,怎样安排生活。听我讲了按时起居、规律生活的重要性后,他们想让我给他们提供养生建议。对他们来说,这是很有吸引力的观点,在美国却没有被广泛接受和流行。”冯珠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广场舞大妈扰民?

当美国朋友询问北京哪里可以找到真正具有中国特色的事物时,冯珠娣推荐他们去公园里看大叔大妈们是如何养生的。在她看来,正是这些热衷养生之道的市民创造出了活力四射的城市文化和公共空间。城市空间是冯珠娣观察、理解北京人养生活动的重要视角之一。

冯珠娣在书中这样写道:“养生不仅是个体的自我修养,它更是参与、促进、丰富城市文化生活的行为。”她想探究作为一种市井生活的养生如何催生出新的社会关系、创造出别样的生活意义。

冯珠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北京中老年市民在公园、广场等公共空间里的养生活动丰富多彩,但这样的场景在美国是见不到的。美国的退休老人会去健身房,而不是去公共场所锻炼。他们认为锻炼身体时的一些尴尬动作是私密的。

行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令冯珠娣印象深刻的是公共场所里上演的私人生活场景。有人在路边洗衣服、人们围坐在街角玩扑克牌、坐着洗菜择菜、孩子在路边写作业等等。中国城市居民非常在意公共场所是否热闹,北京人之所以走出家门,就为了追求热闹。“对中国人来说,热闹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但对美国人来说则不是。”

近年来,城镇广场舞活动扰民的报道多次引起社会争议,冯珠娣对此难以理解。“那些广场舞大妈晚上九点半就散场了,她们没有打扰任何人。她们很开心拥有那个空间。对她们来说,那个空间是向所有人开放的,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她们很享受在这个城市中的权利。”

有一晚,她带着几个美国学生出去做访谈,路过一条走廊,看到四十多位大叔大妈正在跳交谊舞,音响里传出悠扬的音乐,这些技艺娴熟的养生舞者随着节拍翩翩起舞。“我的学生哭了,他们说,这个画面多么美、多么动人。他们从来就没想到一生里能见到这样的场景。”冯珠娣回忆自己与学生采访过某立交桥下的广场舞大妈,一个学生问她们为什么每天晚上都来这里。“她们说,我们想让居委会的人看看,这一片空间是有人在使用的,它属于生活在这里的人,你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它拿走,然后建东西。”

冯珠娣提及自己在中国人民大学所开课程的一篇阅读材料:18、19世纪,资产阶级在欧洲兴起后,英国及其他欧洲国家的城市中生机勃勃的集市随之衰落。“他们把工人阶级驱赶到很远的地方,把内城清扫干净,把人行道清理干净。有一种公共美学说,人行道就要宽敞要干净,要空空荡荡,自行车不能停,街头小

贩不允许。那些广场舞大妈就是很多人认为应该被清理掉的人。”

自1980年代来北京学习至今,冯珠娣一直往返于北京和芝加哥之间,她也因此成了北京城市变迁的见证者。

“我有一个朋友在一个小区里住了很多年,后来街头小贩被清理了,建了好几个大商场。他说,建商场没问题,但是鞋子破了去哪里修补呢?自行车坏了找谁修呢?不是所有的日常生活需求都可以在商场里解决。他觉得那是巨大的损失。”冯珠娣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书中,冯珠娣带着一丝惋惜的笔调写道:“市中心高价地块新建起一幢幢价格不菲的公寓楼盘,钢筋水泥将日常生活圈入戒备森严的封闭社区,保安与防盗系统建构的防御体系维护着奢靡的私人生活,而市井生活终将变成个体随人群漂流的孤独旅程。”

养生是给社会做贡献

时间是冯珠娣和张其成观察北京养生的另一个视角。他们想知道,今天的养生如何铭刻着过去的集体记忆和价值观。老年人是主要研究对象,他们成长于毛泽东时代,在谈论养生时,经常流露出那个年代的语言和思维方式,并且喜欢把养生与社会贡献联系起来。

“有的人说养生不只是为了自己,是为人民服务,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是为社会做贡献。我有一个朋友告诉我,在他们小区里有一个90岁的老太太,精神矍铄,还能生活自理,很健康。他说,这难道不是一个绝佳范例吗,这没有加深你对中国的好感吗?这就是一条准则,让自己保持健康是为国家为集体做贡献。”冯珠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冯珠娣也发现,她接触的多数受访者都反对以消费主义的眼光看待养生——他们普遍反对在养生上花钱,或把养生商品化。“公园里的朋友告诉我,她女儿从美国给她带了很贵的钙片。但她会说,这不是养生。他们会说养生就是吃好喝好、出门多转转、运动运动,很简单,不需要花什么钱。”

在北京,冯珠娣和她的学生经常能见到公园里许多大叔大妈唱红歌,或是抗战、上山下乡时期的歌曲。“在北海公园,我遇到一个老人,他说,我听到大家这么激情澎湃地唱我们那个年代的歌,我想哭,我一定要加入进去。我认为这实际上的意思就是一种团结、参与公共生活的氛围。”

在冯珠娣看来,这些养生爱好者喜欢唱这些歌曲,是因为这会让他们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他们是时代的产物。但在改革开放的年代,他们发现了新的乐趣,也很快乐,因为孩子可以找到工作,赚到钱,他们不想回到过去。但他们也知道,一种珍贵的生活方式失落了。”

养生不只是强身健体更重要是找乐

与北京养生老人聊天时,张其成经常问对方为何需要一大早就出门到公园锻炼,受访者往往回答,为了找乐。一个受访者直接告诉他:我老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就是喜欢养生。

冯珠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万物·生命》中的一个重要发现是,养生的意义就在于它自身,人们热衷养生并不完全因为它有强身健体的功能,或者说,养生的目的并不是功能性的。冯珠娣和张其成发现,大叔大妈理解的养生除了能让人强身健体、预防疾病之外,更重要的是让人开心快乐。

在冯珠娣看来,社会科学家往往会以功能性的视角分析某个行为背后的目的,因此通常对于养生兴起的解释就是医疗市场化。“我不认为我们真的了解那些所谓的功能到底是什么,但是人们告诉我们,他们养生就为了找乐。”

张其成一直认为,找乐是养生的一个重要方面。对于养生,他的定义是:养成一种对自己最合适的健康快乐的生活方式。“《黄帝内经》特别注重情志,就是精神上、心理上、情绪上的健康快乐。通过这本书的调研,我发现老百姓就是这样做的。你看他们一天到晚找乐,比如唱歌、爬山,其实都是非常好的养生方法。”张其成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张其成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怎么快乐呢?不是短暂的快乐。现在好多人说社会上都是狗苟蝇营、追名逐利,你以为那是快乐吗?实际上那是一种信念、信仰的缺失。我认为我们当代最大的危机是信仰的危机,没有信仰的人能够得到短暂的快乐,但是不幸福。幸福是一种持续不断的、生成式的、不可更改的快乐,这就必须要有信仰。”

在张其成看来,养生是医疗市场化的产物,而祖祖辈辈中国人安身立命的信仰其实就是中国民间传统文化,养生就是建立在中国民间传统文化基础上的一种日常生活方式。

除了在大学授课外,张其成还应邀赴各地讲授养生课程,这类课程主要针对两类人群,企业家与职场人士,他们中一些人有慢性疲劳症,或受焦虑、抑郁等情绪困扰。除了向他们讲解《黄帝内经》等经典之外,张其成还会带着他们早起练气功。与热衷养生的大叔大妈不同,这些企业家和职场高管更注重养生的知识和方法。

在参与养生研究之前,张其成对大众养生实践的了解主要源于大学生、企业家、职场人士,但现在,他渐渐了解到普通老百姓是如何理解养生的。张其成经常问大叔大妈是否了解中医,发现他们往往并不了解,也不懂诸如《黄帝内经》等复杂玄妙的知识。让张其成意外的是,这些大叔大妈虽然不具备专业相关知识,却几乎是“歪打正着”地按照专业相关知识来实践养生的。

“有一句话叫‘礼失求诸野’,很多老头老太那种乐天知命的精神面貌,能够准确的看出民间传统文化在这些人身上都是活生生存在的。”张其成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冯珠娣接触的大多数热衷养生的北京市民并不求助于市面上的中医类养生书籍,他们甚至不相信中医书籍,而更多依靠生活常识。冯珠娣不禁感叹,北京人的养生观其实非常朴素。在养生者心中,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归结为活生生的生命的常识:养生就是日常生活,是健康,是常识的体现。

南方周末记者沈河西 南方周末实习生冯雨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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